- 是片段,有前文但是后文不想写了,但是这段越看越喜欢所以找个地方放出来.jpg
我终于意识到他们在躲什么人,是在那之后的第四天。
我沿着那道长指的方向走,一路上确实找到了一些留下的痕迹,只是从中判断出的结果实在有些不妙——一些衣物的灰烬,我在附近找到了带血的碎片,这种布料我在歌朵兰见了不少,在中原倒是很少见人穿。
天始终是我刚到时那种颜色,混混黄黄,厚重的云层压在头顶,像逐渐落下的山峦。
第六天,我找到了姐姐。
阿海德,我的姐姐,教里人见人爱的师姐,明尊膝下忠诚的守护者。
第七天,我亲手,削下她的头颅,用那对……她赠予我的、名为怀炽的弯刀。
温凉的血,溅湿了我白色的衣衫、额前的碎发,我睁开眼,粘稠的红色自视网膜的边缘蜿蜒。
艾资哈尔维持着倒下的姿势躺在一边,脸上还残留着初见我时的讶异,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眼皮还在不安地颤动,眉心蹙成了川字。
耳畔还有什么声音在呼啸,或许它并非来自于外界,而是我自己的心,在尖叫。
滚落在一旁的头颅,我看向她,发觉在零星的血点之后,是一张女人温柔的笑面,眼睛弯起,像歌朵兰的月牙泉。
某一瞬间,我在上面见到了明尊的幻影——低眉敛目,带着对世人的怜悯,带着不接人间的慈悲。
弯刀像拐杖一样杵在地面上,刀尖深深地嵌入泥灰,暗红的血顺着纹路淌下来,填满了那些精心雕作的沟壑,多余的部分落进地里。
我几乎没有力气撑住身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仍然站在原地,顶着一头一脸的,泼天的赤红。
这是无可奈何的。
我想。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只是除了姐姐,我好像无法再使用母语讲出其他的词汇,就像牙牙学语的稚子。
“姐姐……姐姐。”
我如母如父的姐姐。
我的姐姐,我的、阿海德。
弯刀无声地落到地上,掀起灰黄的尘土。我只得跪到地上,望着面前无头的尸体:脖颈处的断面已经没有血了,呈现出一种泛青的深红。
此时此刻,我竟然还在想——怀炽真的很利,以至于断面竟然显得有些平滑。
独属于血液的腥味充斥着我的鼻腔,随之而来的还有淡淡的腐臭和挥之不去的、压在舌根后的回甜。
这实在是不能够算是一种令人心情平顺的味道。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哽在我的喉头,与这些令人反胃的味道混在一起,快把我的魂灵都拉扯出身体……我能感到一部分的我正在坠落,向黑暗无光的地方沉没。
我向前俯身,张开双臂。轻轻地,拥抱面前僵冷的无头尸体,就像从前无数次一样,扑进她的怀里。
“阿里娅、阿里娅,我可怜可爱的小星星。”夜空一样漆黑的长发荡过我的肩颈,阿海德有着蓝宝石一样清澈透亮的眼睛,她柔软的唇瓣覆在我的额前,像棉花、像绸缎、像湖边的苇草。
我听见阿海德在我的耳边哼着歌,只是她的声音太低太低,分不出词句,辨不清旋律。
我的姐姐,我的阿海德。
我尽力箍紧她不再柔软的身躯,我当然知道我在自欺欺人,我当然知道。
——在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快死了。
和她一起生活的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把自己裹得那样严实,就连那双璀璨夺目的眼睛都被垂下的白纱隐去。
而牵着她手的艾资哈尔却穿得和往常无异,甚至望着姐姐的目光也更温柔了,即使阿海德大多数时间都只是随着他牵引的力道前行,很少对他的话作出回应。
太温顺了……太僵硬了。
阿海德确实是个好脾气的人不错,只是在见到那副情形之前,我绝不会想到用“温顺”来形容她。比起雪白无害的羔羊,她最没有攻击性的时候也是生活在沙原上暂时吃饱喝足的猫。
但是这时候,我唯一能翻出用以形容她的词语也只有温顺,像一个木偶娃娃一样,跟在艾资哈尔身后,整个人裹成惨白的蚕蛹,亦步亦趋地走。
我隐约嗅到空气里弥漫的死气,怀里的小猫探出脑袋,盯着远方的蚕蛹看了好一会,又恹恹地把头缩了回去,连叫都不曾叫过一声。
艾资哈尔也没有发现我,这不正常,我的轻功再好,也没有好到能胜过他的地步,但他只是执拗地往前走,往前走,拉着我的姐姐消失在远处的墙角。
我追上去,落在艾资哈尔的身后,却迟疑着不敢喊出他们的名字。
艾资哈尔却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转过头来,看见是我,他眉间沟壑更深,几度张口都未曾发出一点声音。最后他终于妥协似的叹了口气,用我从未听过的沙哑嗓音吐出我的名字:“阿里娅。”
一旁的蚕蛹——我这时终于确定了,那确实是我的姐姐——如梦初醒一样转过身来,面前的白纱荡起轻微的弧度,露出一截毫无血色的脖颈,我听见她模糊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又问:“哈尔……是,她来了?”
艾资哈尔嗯了一声,牵着她往我这边走了两步,站在我身前,问我:“阿里娅,你……算了,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你们在躲什么人?”我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隐约觉得事情正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滑坡,但还是回答他,“有人指了路,说在这方向见过你们,我沿途依次寻过,发现了些未烧尽的衣料碎渣,那种衣料很特别,中原染不出这样的颜色。”
“是我疏忽了。”艾资哈尔自嘲地笑了一声,对我说,“这事说来话长了。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和你解释。”
除了点头答应,我也没有别的选择。而这过程里阿海德始终保持着缄默,隔着朦胧的白纱看着我的方向,又或者姐姐只是看向除艾资哈尔之外另一个声音的来源,她并没有看我。
我们找了个人去楼空的客栈落脚,不算大的一楼里摆的几套桌椅都歪七扭八地滚在地上,木头上刷的清漆斑驳,所有的一切都落满了灰。
二楼几个房间也是差不多的境况,好在房间的门还算完好,我应艾资哈尔的要求把门窗用重物堵死,回头看见他把阿海德安置在拍干净灰的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掀起那层覆在阿海德面上的白纱。
房间里安静极了,一时之间只剩下桌上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响声和偏硬的纱擦过那些白色的棉布的窸窣,猫从我怀里跳出来,不知道窜进了哪个角落。我感到一阵晕眩,意识好像被从身体里向后拉扯,直到艾资哈尔问我:“阿里娅,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来,眼前依旧有些零散的金星,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见阿海德含笑看着我,就像在歌朵兰一样。
“对不起,我走神了。”我说,“能从头开始吗?”
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故事。
阿海德和艾资哈尔有个雇主在李渡城,他们了结任务后回来结算,却发现整个城市空空荡荡,找不到什么活人的影子。
发现不对的两人在城里搜索,想要找出问题的根源,然后,遇见了一个在当时还活着的小孩。小孩在他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异化成了行尸,而阿海德猝不及防之下被小孩的血污染了伤口,此刻不太方便见光。
尽管阿海德在艾资哈尔讲述的过程中竭力地安慰我,说虽然之后伤口再没有好转的迹象,但是至少她暂时没有什么别的问题。
但是,她讲话的时候,视线是涣散的,声音像飞蛾的振翅,频率稳定而音色低哑。
耳畔响起尖锐的蜂鸣,我看着阿海德,看她自衣物构成的茧里流泻出的乌黑卷发,手心回荡起曾经它们留下的柔软触感,而在此刻这种感觉已经不能使我安心,反而像什么虫类,挥动着复数的节肢顺着我手腕向上攀爬。我的小臂上寒毛直立,某种危险的预感不停地在我脑中回荡。
幻想中的飞蛾从阿海德的方向扑到我脸上,从翅膀上抖落的鳞粉跌落在地上,像簌簌落下的灰尘。
“没事就好,姐姐,之前看你脸色不太好,我很担心。”我听见自己说,“只是为什么你要穿成这个样子?不会觉得闷吗?”
阿海德笑着摇了摇头,说:“不会的。”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顿了两秒又继续开口:“现在可以放心了吧?阿里娅,你吃饭了吗?”
老实说我并没有感到饥饿,甚至早上出发前啃的那一块干饼现在生了腿一样从胃部顺着食管往喉咙口爬,那种隐隐约约的反胃感在反复回荡着。但我也只是点了点头,讲我早上出发的时候吃过了。
阿海德伸手够了够前方,好像是想要触摸什么……那个高度,看上去很像我几年前的身高。
于是我走上前去,蹲下一点,双手拉住她漫无目的探出的手,把自己的头塞进她冰冷的手掌。
一旁的艾资哈尔叹了口气,挪开门口的桌子,留下一句你们先聊,就出去了。
姐姐轻轻拍了拍我的头,用近乎于无的力气把我拉到她旁边坐下,用她的额头抵上我的,我听见她游丝一样的声音:“真的太久不见啦……我的小星星。”
感受着额头上那一点比常人稍低的温度,我的喉咙里涌起一阵迟钝的痛意,像什么东西贯穿了我的喉咙,我张开嘴,然后意识到我的牙齿正在互相磕碰,发出哒哒的声响。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伸出手来,抱住阿海德被白布包裹的身躯。
阿海德瘦了很多,搭在她背上的手好像能穿过皮肉直接触碰她的骨头。
“阿里娅、阿里娅。”她在我耳边一唱三叹地念我的名字,然后说,“杀了我。”
我不知道,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只能沉默地抱住她,用手掌去感受她的肋骨。
“哈尔他,执念太深、看不开……放不下。”阿海德像小时候哄我睡觉一样轻缓地拍着我的背,像在对我说,又像在梦呓,“心太软啦,动不了手。”
“我本来也要死啦……我能感觉到,阿里娅,有什么东西在侵蚀我。”阿海德把额头挪进我的肩窝,“至少在我完全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之前,杀了我。至少让我……面见明尊时,显得体面些。”
……
这就是,我杀死阿海德的全部缘由。
怀里阿海德的身体已经完全僵化,泛出青白的颜色,四周的光线也暗下来。
已经傍晚了。
艾资哈尔已经醒了,我迟缓地抬起头来,看见他已经默不做声地捡了许多柴禾,总之是可燃的木料,在空地堆出了一处……用以火化的台子。
阿海德的头被他珍而重之地打理干净,放在铺了绸缎的地上,见我终于有了反应,他的动作顿了顿,然后才说道:“阿海德她,就拜托你了。”
他为什么,不生气?我懵懵懂懂地想,毕竟是我杀了姐姐,无论有什么借口。
那是我的姐姐,但也是他的爱人,从小亲密无间共同长大的搭档、同伴、亲人。
他醒来看见姐姐的头颅,会想什么?
“阿里娅。”艾资哈尔叹了口气,蹲在我面前,伸出手放在我的肩上,“阿海德从前与我谈过,这件事本不应由你来动手,拖到这个地步,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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